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无衣·边城雪
田七龙骨
本文总字数:30957
文/田七龙骨 图/LILO
一、德顺
四九已过,天还是冷得厉害。天地问一片白色,连风也冻住了,大地裂开了寸许宽的口子,地缝里结着冰霜。
德顺缩着脖子跑过前十字街,用手将怀里的一沓拜帖捂得紧紧的。福来客栈就在十字街口,远远就能瞧见房顶上挑着的酒帘子,冻得像块铁,硬邦邦地垂着。
嘴里呼出的白气蒙住了眼睛,德顺抹掉睫毛上的霜花,一眼瞧见街角站着一个年轻道士,腰佩长剑,正犹豫不决地低头看着脚尖。
因为苏公子的事,这几日朝阳府来了许多陌生人。这个年轻道士也是生面孔,看他那单薄的衣着,便知是外地来的,许是陕甘、湖广之地也说不定。
德顺正要跑过去,又瞄了一眼,却瞧见那人脚上穿着一双结梁麻鞋,不由摇头暗笑:果然是南蛮子,这大冷天来到咱们北直隶,还穿着单鞋。他便停下脚步,对那道士叫道:“喂!你那鞋不成啊!前面有鞋铺,去买一双换上吧,要不脚冻掉了都没处找……”
那道士闻言,抬头瞧了瞧德顺,微微一笑。他生得甚是白净,文秀的一张脸,眼睛也晶亮清澈。
德顺见他似有些犹豫,便认真瞧了瞧他的脚,只见他裹着白色绑腿的脚躁处看着似乎与小腿一般粗,显然已经冻伤。德顺生就…副热心肠,旁人遭罪为难之事最是看不得,犹豫片刻,顿足道:“唉,你跟我来吧!”说着不等那道士答应,上前搀住他手臂,将他扶进了福来客栈。
客栈里乱哄哄的,坐着许多人。跑堂的小五一见德顺,便笑道:“德顺哥,你咋才来?我还以为你早上就能来昵!”
“你怎么知道我要来?”德顺一边答,一边扶那年轻道士坐在一条长凳上,蹲在他身前,不客气地脱掉他的鞋袜。绑腿落地,露出青紫肿胀的小腿,脚也显出紫色。
“昨日来住下的几位客官跟我打听过你们九火盟来着,所以我就知道……哎呀,这位道长冻伤了!”小五伸头过来看热闹,又打量那道士,“你是跟楼上上房里的老道长一起来的吧?”
德顺到福来客栈,就是为了给海楼观的王若虚道长送拜帖,此时听小五说才回过神,心说这年轻道士想必是王道长的弟子。他便笑道:“都是自己人!小五,你快去弄一盆雪来!”
小五应了一声,跑出门去了。
年轻道士双腿本已冻得麻木,此刻进入室内一暖,便觉疼痛不已。更奇的是,那痛越暖越烈,到后来简直令人无法忍受。德顺见道士脸色惨白,额上沁出细汗,便安慰道:“别怕,疼是好事,不疼才糟糕呢!”
说话间小五已用一只大木盆盛了满满一盆白雪进来,放在地上。道士见状不解其意,德顺解释道:“冻坏的人可不能泡热水,也不能烤火,必须要用冰雪来缓。现在,就要用雪搓!”
道士闻言甚是吃惊,只觉匪夷所思,可德顺却不等他说话,将他脚按进雪盆,与小五一起,一左一右用雪搓开了。
冻伤之处本就疼痛,二人用雪一擦,更如利刃切肤一般。搓雪又要力道十足,否则无法达到皮肤下的肌肉经脉,道士在长凳上疼得几乎坐不住,幸亏德顺力气大,死死抱住他的腿,硬给搓了小半个时辰。眼见青紫皮肤之下泛出血色,德顺才松了口气,笑嘻嘻道:“好了,这就没事了!今日若不是遇见我,你少说也要丢几个脚趾!”
那道±受了德顺这样的热心帮忙,脸上却仍是淡淡的,只对德顺点点头,道:“原来如此。”
德顺为为他忙了半天,才第一次听他开口说话,口齿清晰,却听不出他是哪里人。德顺站起身,对小五道:“他这鞋不成的。你去三叔鞋铺子里,拿双乌拉来!”
小五眨眨眼,小声说了句什么。德顺没听清,瞪眼瞧着小五,小五脸色一红,只好大声道:“十文钱!”
道士一怔,便要掏钱。德顺却一把将小五拉到一旁,从怀里摸出十文钱递给他,皱眉低声道:“你这抠门小子!我九火盟高德顺还会赖你的钱不成?这些都是我师父请来的大侠,怎么客气都不为过,拿一双鞋倒给我算计起来了!给你给你!”
小五被训斥得脸上讪讪的,拿着钱转身跑出去了。
道士见状,似是有些疑惑,却没说话。德顺见他有些呆呆的,似乎不大懂人情世故,便咳了一声,转移话题道:“王道长可在房里么?”
道士抬头看着德顺,眼中含笑,却没回答。德顺见他不语,忽然一拍脑袋,道:“我忘啦,刚才咱们一起进来的,你自然也不知你师父在不在。我上去瞧瞧!”
他跑上楼,四处敲门查看一番,王道长等人却不在房内。德顺悻悻地下楼,看见小五已经拿了一双乌拉鞋回来,正教那道士怎样穿。
乌拉是关外百姓冬天常穿的鞋。以一整张牛皮包起一团乌拉草,再将脚裹在里面,用带子在腿上系牢。道士初次穿这种东西,带子打不结实,不是这边松了便是那边紧了。德顺教了他半天,才勉强穿上。
见道士收拾齐整,德顺只觉满意,不想向外一瞧,天色更阴,仿佛已到了曰暮时分。他这才想起师父还在等着回话,忙跳起身,将拜帖向小五怀里一塞,道:“这是我给上房那几位客人的拜帖,他们都不在,你代我放在他们房里吧!我可得回去了!”
小五点头答应。德顺又对那道士说道:“道长也请好好歇着,告辞!”
那道士点点头,道:“告辞……明日见!”
德顺一愣,心料他说的是明日群豪聚集长岭山口去接苏公子之事,便笑着应道:“明日见!”他出了福来客栈,仍是一路小跑,回盟里去。
此时天色更阴,早看不出云层形状,头顶只有一大片直压下来的铅色天穹。风也悬停凝滞,似在遥不可及的某处蓄积着势气,街上行人寥寥,大风雪就要来了。
德顺小心地踏着冰雪,边跑边想:送了一圈儿拜帖,看见群雄都已到了。这一场大风雪下起来,不知要下到几时,也不知会不会耽误了明日护送苏公子的大事。若真的一个不小心,在咱们这地界被奸贼曹狗的杀手得了手,那北直隶群雄也没脸在江湖上混了,师父也一样面上无光……
其实丢脸也不算什么,争的只是一口气,要让那些满人鞑子和狗官们知道,我们的江山社稷虽没了,志气却还在呢!
德顺越想越是气血翻涌。想起方才那文文静静的道士,冒着严寒来此,连一双冬鞋都没来得及穿,只为护卫忠烈之后不被奸人所害。有这般江湖义士相助,还怕什么?
二、穆冲霄
满人入关不久,江山甫定,江苏便出了一桩惊天大案。
当世大儒苏镜中文章风流,名满天下。他的好友曹玉成本是前朝翰林院编修,见前朝大势已去,转而投奔清廷为官。苏镜中不齿曹之所为,当众割袍断义,与其断绝来往。曹玉成怀恨在心,故意将苏镜中著作一十三种上呈清帝。清帝读了他的《听微录》后龙颜大怒,认定书中对前朝的追思属叛逆无疑,当即下旨将苏镜中下狱斩首,查抄苏家,彻查牵连之人,家人弟子全部发配宁古塔为奴。《听微录》一案拖了两年,牵连五百余人,如此严刑,令天下人闻之色变。而曹玉成却因揭发叛逆一路高升,他更放出话来,要斩革除根,杀死苏镜中独子苏嘉平。
苏嘉平被流放边疆,路上孤苦无助,要取他性命自是易如反掌。消息传开,南北群雄无不切齿痛恨。江浙一带豪杰率先发起义举,一路护送苏公子。到了山东,又由山东群雄接手,再入京师。眼下苏公子一行已到了朝阳地界,便轮到北直隶的义士们出手相帮了。
德顺的师父、九火盟主穆冲霄德高望重,武学造诣深远,是北直隶武林公认的领袖。他今日派德顺出来联络群雄,便是为了此事。
庭院寂静无声,一朵绒毛似的轻雪在半空悠悠打转,划过几株光秃秃的矮树,缓缓飘向糊着雪白高丽纸的窗棂,将要落下之时,被一声清铮的脆响惊起,复又向天际旋起,越来越高,终于消失不见。
德顺恰好踩着这一声钟鸣跑进了中庭,只见众位师兄都整整齐齐地站着,似乎在等自己。这样大冷的天,师兄们怎么在院子里干站着?德顺正纳闷,却见大师兄齐振对他招手。
德顺停住脚步,做个鬼脸悄声道:“我回来迟了么?”说着话,雪白的雾气便气喘吁吁地呼出来。
穆冲霄习练赤炎功四十余年,已到了无明火的至高境界。近三年来雷打不动的规矩便是在午未之交时午饭,饭后未时二刻开始打坐吐纳,直至夜中,不许任何人打扰。方才听自鸣钟响,正是未时二刻,德顺不由跺脚道:“到底迟了!”
齐振做了个噤声的手势,笑道:“急什么!师父为了等你的回话,把午饭时辰都推了,现在还没完……”他一边说着话,一边走上前,忽然提高声音,“小十七,仔细着!”
九火盟的弟子多是本乡人,互相之间相处融洽,又是年轻好动的年纪,平素拆招互搏都是家常便饭。德顺是穆冲霄门下年纪最小的弟子,更常挨捉弄。他一见便知大师兄又要试探他,转身便跑。
齐振飞身截住德顺,笑道:“你急什么,不是要见师父么?我带你去!”说着伸手向德顺肘间一格。这一下松松散散,却是赤炎手七式中的“汉家烽火”。
德顺_二见又气又急:好你个大师兄,闹着玩还下死手!他憋着气右脚一拧一提,恰好踩上大师兄的棉鞋,迫他退了一步。大师兄“嘿嘿”一笑,右手刚觉落空,左手便紧随而至,二指并击,出手飞快,戳中了德顺腕处的外关穴。
一阵剧烈的烧灼之感袭来,德顺痛得眼泪都流出来了。大师兄的赤炎掌已入第四重,手上内力可有燎原之威。德顺自知不能轻易在众师兄面前丢人现眼,便咬牙欺近大师兄身前,一把抓住他皮袄衣袖,让他无法出手。手还未抓紧,大师兄右手已劈至,指尖虚晃,也不知他要戳的是自己软肋还是手肘麻筋。德顺百忙之中偷眼一瞧,只见众师兄都乐不可支地瞧着自己,不禁气急败坏,左手猝然伸出,“啪”的一声,牢牢锁住大师兄的手腕,虎着脸道:“你还有完没完!”
齐振忍笑低声道:“好好,不闹了……”还未说完,蓦然痛呼一声,“哎呀,你这小子还真狠!”说着挣脱德顺的手,用力甩手,手腕上红通通一片印子。
“小十七还真厉害,已练成第二重烛灼火了么?”旁边有师兄眼尖,看了出来。
德顺咧嘴大笑道:“哈哈,大师兄,你可别当我好欺负!”
本是想捉弄小师弟,却反被顶了回来,齐振面色尴尬,瞪着德顺道:“好你个奸猾的小子……”众师兄见状,不敢惊动师父,都憋着气暗笑。
正胡闹间,却听正房内传来一声咳嗽,师父的声音从房内传来:“是小十七回来了么?快进来。”
有师兄忙上前掀开厚厚的棉门帘,齐振等人陆续进入房里,扑面便是一股沉甸甸、暖融融的檀香气息。
师父所居是七开间的正房,房内未做任何隔断,极为阔朗。地上铺着一尺见方的黝黑地砖,以秘法烧制而成,地下架空,内里烧着木炭,房间四角各有一只赤铜香兽,嘴里缓缓吐出白烟。穆冲霄盘膝正坐在地毡之上。
他已过了花甲之年,头发却还是一丝未白,油黑光亮的辫子拖在脑后。他素日面沉似水,不苟言笑,只是双目中偶尔精气一闪,炯炯如灯,才可见其江湖上“赤炎神掌”的威名非虚。
德顺给师父施了一礼,笑嘻嘻道:“师父,我到城里客栈都转了一遍,各地群豪均已到达,师父的拜帖也一一送到了。”
穆冲霄点点头,道:“好。他们远来是客,又为着这样义气干云之事,今日到了朝阳府,我理应做东设宴,为大家接风洗尘,好好热闹一番。但是此事非同小可,不能造出太大声势,只能悄悄送出拜帖,亏待了诸位江湖义士了。”
德顺知道师父素日慷慨好客,此时众豪侠明明就在城里,却抱憾不能相见,便笑道:“我把师父的意思对诸位大侠都说了。他们都明白这个道理,说来日方长,等苏公子安全出关,咱们再聚也来得及。青冈剑徐大侠、诚康庄吕庄主和夫人还特意留我多说了几句话,说谢谢师父年前送的老山参呢。”
穆冲霄点点头,微露笑意。
德顺自从三年前拜进九火盟,也正经算个江湖人,却从未像今日一连气儿地见着这么多北地豪侠。上午的激动兴奋还未平复,此时见师父高兴,更是扯开嘴巴没完没了:“那个顺天府来的寒铁刀彭大侠,身材可真高,真是个丈二金刚啊!还有贺大侠,他的平山棍磨得光闪闪,像紫铜一样!还有……”
齐振摇头暗笑,打断他道:“你别说个没完,师父还有话要吩咐呢。”
德顺“嘿嘿”一笑,这才住了嘴。
房内一片寂静,时问似乎突然停止,师父神情凝重,显然有极重要的事情要说。地面之下炭火甚旺,德顺在外头跑了大半天,脚本来冻得僵硬,此时一缓,脚心腾起热气,猫抓似的疼。他默默在鞋袜里蜷伸着脚趾,觉得屋内檀香的气味黏稠得简直要糊住口鼻了。
据说这南方来的老山檀可凝神静心,稳定经络运行,对练习赤炎功极有裨益,德顺却只觉得这个味道让人昏昏欲睡。也不知师父闷在房间里焚香打坐,怎么竟会不觉得困,练出的还是真力浑雄、激烈如火、精神抖擞的功夫。他正胡思乱想,忽听穆冲霄道:“你们可知,明日要做何事?”
明日之事乃是江湖群雄共襄义举,九火盟有幸在北直隶带头,盟内弟子都满怀振奋,已准备了大半个月。此时师父突然明知故问,众弟子都有些不解其意。
静了片刻,有师兄迟疑答道:“是……护送忠烈之后苏公子安然出关,不被奸人所害!”
穆冲霄点点头,问道:“如何护送?”
护送一事的筹备、联系多由大师兄齐振负责,见师父的问题似有深意,他忙答道:“我已与诚康庄吕庄主确认完毕,由他接应上一站护送的京师豪侠。吕庄主已送来确切消息,流人车队明日凌晨从驿站出发,大约巳时二刻可至长岭山口,一入山口便由咱们接手。咱们一路护送车队,前有导引,后有押尾。先至长岭坡驿站休息,然后便一路沿驿道向东北而行,不过是半日的路程,至清河边门送人出关。明日之后,咱们直隶道上的豪杰便可成就一段匡扶正义的佳话!”
齐振行事沉稳干练,又心思缜密,答得头头是道,众弟子听了更是跃跃欲试,恨不得马上就去接人。德顺笑道:“听大师兄一说,便觉稳妥。师父还有什么不放心么?若说不放心的,大概只有天气不好,有大风雪。”
穆冲霄微微叹气,道:“大风雪?大风雪却是我唯一可以放心的。”
齐振一惊,不解道:“师父……”
“曹玉成为人心狠手辣,从他素日行事可知,他既然放言要害死苏公子,便一定不会放弃。”穆冲霄神色凝重,逐一看过众位弟子,“苏公子千里流放,到朝阳已是最后关口。出了清河边门,便是盛京将军治下塞外极地。他到了那里,才算安全。”
德顺闻言点头,心中却有一丝感慨。塞外极地被清廷视为“龙兴之地”,严加防守。为隔绝与中原的联系,清廷建有一条蜿蜒干余里的边墙,墙上遍植柳树,民间俗称“柳条边”。边墙派重兵把守,除了戴罪流配者,汉人绝无可能随意出入。关外寒风如刀,热风如烧,苏公子一介书生被发配到荒蛮之野,不知将来要受多大的苦楚。可他只要到了那边,生计再艰难,也是保住了忠烈的一条血脉,将来总有办法可想。
德顺叹了口气,听师父接着说下去:“也就是说,因各省群豪接力护送,曹玉成派出的杀手一路都未成功,此时到了朝阳,已是下手的最后时机。依他阴毒狠辣之性,必会在此地最后一搏。忠烈之后的性命,全然落在咱们手中!你们……”穆冲霄眼中似微微发红,看着面前的弟子们,“你们可准备好了么?”
穆冲霄平素对弟子颇为严厉,此时却有慈父一般的动情之态。众弟子只觉热血上涌,齐声道:“准备好了!”
德顺的激愤大吼也在这声回答之中。他想起师父总说侠士一诺堪比千金重,自己此时既然应诺,那么明日就算真的碰上曹狗杀手,也绝对不会害怕退缩!
三、老妇
风雪从二更时分开始之后,就未有一丝稍停。寒风如鞭抽过迢迢北地,掀起泼天大雪。天地间一片混沌,山川河流都隐匿了痕迹。
雪深及膝,德顺捂住风帽,踩着前面师兄们留下的脚印艰难前行。虽只隔着几步,前方师兄们的身影却在风雪中影影绰绰,似乎稍不注意,便会被风吹去。
长岭山位于朝阳府西南,山势不高,却绵延有致,是进入朝阳地界的天然屏障。九火盟众人趁夜出发,到了长岭山口。群豪皆有信义,不多时,便按约定时间陆续出现。寒铁刀彭虎、海楼观王若虚道长、青冈剑徐青、诚康庄主吕驰夫妇等人都率众前来,与穆冲霄一一见礼。德顺看见昨日那年轻道土也站在人群之中,显是跟海楼观王道长一起来的,便对那道士笑着点点头。那道士瞧见德顺,眼中含笑,也微微示意。
狂风怒号,穆冲霄昂然而立,黑貂皮袄细密的毛针在风雪中乱滚。他抱拳与群豪施礼,事情凶险,一切皆在不言中。时辰已接近巳时二刻,众人冒着风雪站在长岭山口,数十双眼睛望着远处的驿路,那里白茫茫一片,幽深如井。
然而一声细弱的哭泣声突然响起,旋即被风雪的呼啸撕扯殆尽。德顺耳朵最尖,转头四下里一找,只见不远处树林中有个身影蹒跚走来,走得越近,哭声越清晰。
众人都听见了哭声,瞧见身影不免惊疑,更有弟子刀剑出鞘,做出防御的姿态。身影走近,却是一个狼狈的老妇人。她穿着破烂开花的男式大袄,手中拄着一根木头拐棍,花白的头发在风雷里乱飞。这分明是个要饭的乞丐。
她见山野雪地里站着这么多人,似乎也极为疑惑,左右看看,哑声问道:“请问,这里可是流人经过的驿道山口?”
风雪飞旋,立时卷走她的声音,众人却都已听出她话音虽嘶哑,吐字却软糯,一听便知是南方人。众人惊疑不定,半晌,穆冲霄才接口答道:“正是!”
妇人冻得青紫的脸上露出激动之色,双手合十喃喃道:“阿弥陀佛,阿弥陀佛……小钟儿,你瞧,娘真的赶上了,总是不会迟……”
她双手干枯,手指肿得粗大而发黑,显然已冻伤坏死,她却浑然不觉一般,又问道:“你们可知,吴江苏公子可是从这里经过?”
“苏公子”三字一入耳,众人都是悚然一惊。彭虎性子急躁,眉头一横大声问:“你是谁?找苏公子何事?”
那老妇见状又窘又怕,强抬起头,颤声道:“我……我就是死,也要见上苏嘉平一面,我要他……偿命!”
偿命?德顺闻言大吃一惊,心中暗道:这定是曹狗派来的杀手了,可怎么会是个老太太呢?
那老妇哀声道:“我千里迢迢从江苏赶来,别无他求,只想亲自问问苏嘉平,为什么……为什么他要害死我的小钟儿!我要他给我的孩子偿命……”
“你说苏公子害死了你的……”穆冲霄微微一惊,沉声问。
“我的小钟儿,我的儿子啊!”老妇激愤痛哭,青紫面容泛出不正常的暖色,德顺这才发现她大概四十多岁年纪,并不像初见的一刻那样苍老。
彭虎惊怒交加,喝道:“胡说!苏公子乃是苏老先生之子,书香世家、忠烈之后,怎会做害人性命的事情?你是哪来的疯婆子,无凭无据,就来胡言乱语?”众人闻言多是点头附和,对那妇人越发怀疑。
妇人闭目惨笑,两行泪水滑下龟裂的面颊:“真是盛名压死人……怎么,他是忠烈之后,害死我儿的罪行便可免了么?”
齐振从穆冲霄身后走上前,对师父低声道:“我来问问她。”
穆冲霄点点头,齐振便问道:“你说他害死了你儿子,有什么证据?通往塞北有多条驿路,你怎知苏公子要从朝阳府出关?你一介妇人,如何孤身一人从江苏赶来?况且,苏公子等流人由官差押送,一路车马快捷,你又怎会赶到他们之前,先到了朝阳府?”
齐振一个个疑问接踵而出,德顺听来暗暗叫好,只觉得佩服。
只见那老妇咬牙哽咽道:“苏家举家流放宁古塔,这是全天下都知道的事,我自然知道苏嘉平要出关。我从江苏讨饭而来,只怕追他不及,便一路赶到登州,乘船从海路来此,所以才到得稍早些。”
她攥紧干枯的手,声音渐低:“其实……小钟儿不在了,我活着也早已无趣。我只是拼着一口气,要在那畜生死前亲自问问他,他为何如此狠毒,要对我的孩子下毒手!我的小钟儿本来在烟雨楼做堂倌,千干净净的本分孩子,却被他看中,勾引我的孩子,教坏了他,又下毒手给害死了!”
德顺瞪大眼睛,叫道:“啥?你说苏公子他……勾引你儿子?”
德顺正是血气方刚的少年,那些阔人大官好男风的事儿,隐隐约约地也听说过一些,但还是不甚了了,更无法理解。此刻听说苏公子竟有如此癖好,简直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。
群雄本就对这妇人的来历甚是怀疑,耐着性子听她解释,却听她说得如此不堪,立时气得炸开了锅。
风里一声鹰唳,诚康庄主吕驰肩头的海东青惊飞而起,翅膀扇得雪片飞旋。吕驰怒道:“胡说!这疯婆子什么来头,竟敢前来捣乱?”
“污蔑苏老先生的公子,当我们北直隶众人是傻子么?”
“她定是曹狗派来的……”
王若虚亦将拂尘一甩,沉声道:“空口无凭,你莫怪我们不信!”
妇人颤声道:“我历尽艰辛来此,便是证据……”
“这算什么证据!血口喷人也算证据么?”
“我瞧她明摆着是曹狗派来的,想要混淆黑白,见到苏公子好下手!”
“说得对,她定是……”
风雪之声早已被吵闹压了下去,众人七嘴八舌,吵得一片混乱。齐振走向那妇人,道:“我来问你……”说着身子一低,探手托住妇人手腕。德顺初还不解,但仔细一瞧,大师兄的手指牢牢扣在她脉门之上,竟在试她内力。那妇人仍是一脸凄苦,对齐振的试探浑然不觉。
齐振面色一凝便放开手,神色稍安,对众人摇摇头。显然那妇人并无内力,不懂武功。
众人瞧在眼里,越发疑惑。平山棍贺恩堂一直沉默不语,此时突然厉声道:“不对!”他内功深厚,话音一出如鸣锣一般,震得身边树木枝头的积雪簌簌落下。贺恩堂手中平山棍飞旋一指,定定对着那妇人:“你方才说什么‘只是拼着一口气,要在那畜生死前亲自问问他’,但是,你怎么知道苏公子一定会死?”
他话音一落,众人全都怔住了。
曹玉成一路追杀,江湖豪侠千里相护,两方如对弈一般见招拆招,只要未出边门,谁也不知结局如何。这妇人为何一口咬定苏嘉平会死?
妇人定定站在地上,瞬息间身上已覆满积雪。她苍白干裂的嘴角露出一丝恐怖的笑意,颤抖着伸手从破棉袄中摸出一物。
“因为我有这个。”
四周的风雪似是静了一静,一片赤褐色的薄铁板摊在她冻得发黑的手上,像一条凝固的血。
穆冲霄定睛一看,立时变了脸色。齐振蓦地惊呼出声:“天罚令!”话一出口便觉失声,忙紧紧闭上嘴,目光却不自觉地扫向四周,似是有什么极可怕之物藏在皑皑雪野,转眼便会呼啸而出,取走他的性命。
四、天罚
“天罚令”是江湖中最神秘莫测的名字,总以恐怖传闻被人提起。它历史极为悠远,因有“天罚”二字,有人推测令名应是取自《墨子·天志》,“聚敛天下之丑名而加之焉,日:此非仁也,非义也,憎人贼人,反天之意,得天之罚者也”一句,判断此令当可追溯至战国时墨家剑侠。岁月辗转、朝代更替都不曾磨灭它的踪迹,草蛇灰线一般绵延不止,有时会经数十甚至上百年方才现身。无人知晓它到底是一个门派,一个代号,还是一个人名,唯一可知的,是见令必有人死,从来没有例外!
今日天罚令骤现,要取的是谁的性命?
在一片惊骇沉默之中,穆冲霄缓缓伸手接过那铁片,只见铁片甚是轻薄,修长如剑,触手光滑,上面看似锈斑的痕迹,竟是日久磨损的错金纹理。手指摩挲之下,纹理中“杀”字隐隐凸现。
穆冲霄缓缓开口:“不错,这正是天罚令。你从何处得来?”
风声稍止,天地间只有撕棉扯絮一般的漫天大雪。妇人苦笑摇头,道:“这却是天大的巧事了。因我儿之事,我日夜在佛前哀哭,不想一日半夜,有人敲窗问我哭泣缘由,我便告诉了那人。那人一听便道:‘这简单,杀了他不就得了?’我听他说杀人,心中不禁害怕,打开窗子一瞧,外面却没人。走回房里,那声音还是清楚传来。我不知这是神佛还是狐鬼,忐忑不已,哭得更厉害。那声音不耐烦道:‘别哭了,我给你个法子!南城外竹林内有块一丈见方的大青石,石头下面有个铁牌,你拿些银钱去把那铁牌换出来,把这牌子给苏嘉平一瞧,他就会死了。’我半信半疑,但绝望之人总不肯放过一丝机会,便依言去做,果然拿到了铁牌!”
“这怎么可能?”诚康庄吕夫人诧异插言,瞪起一双凤目,“天罚令怎会如此轻易就出现,竟如从天而降?”
众人沉默不语,心中所想都与吕夫人一样。天罚令在江湖中威名赫赫,从前诛杀之人上至帝王下至枭雄,而今日为何竟这样不可思议地落在一个妇人的手中?
“第二日我便拿着铁牌去衙门大牢,想见苏嘉平一面,将这牌子给他瞧。不想官差告诉我,《听微录》案犯皆已被连夜押解进京,不在江苏了!我闻言极为后悔,想来给我铁牌之人必是个骗子,我已遭逢大难,不想又受愚弄,心中万念俱灰,只望一死。”妇人絮絮地说下去,“但刻骨之仇,支撑我抱着必死之心,变卖家中薄产,一路追来。我走到山东登州找船渡海,不想登上的竟是一艘贼船!”
德顺听得入神,叫道:“啊?那是劫财害命的船?”
“不错,船一入海,他们便抢了我的那一点盘缠,要将我沉海喂鱼……”妇人全身瑟瑟发抖,似乎马上便要被寒风吹倒,可声音又转而高昂,“我只当命已至此,不想那搜我财物的贼寇忽然一声惊呼,捡起这片薄铁,吓得说不出话来,原来这铁牌子竟是真的!”
说到此处,妇人忽然跪倒,伏在雪地之中:“铁牌子是真的,是真的……我的儿啊,这是真的……”她声音嘶哑,哭声如尖刀刺入德顺耳中。哭声中千里追索的艰辛折磨、萌芽于绝望仇恨的希望喜悦、苇丝般柔软却坚韧的舐犊之情,绝对不可能是假装的。看着她恸哭的样子,德顺不禁眼中发热,连穆冲霄亦动容。
同是女人,吕夫人听到此处再也忍不住,含泪上前扶起那妇人:“然后,海贼便放过了你,还载你过了海,是不是?我明白了!”
妇人说不出话,只是放声大哭。
大雪纷扬,在脚下越积越深。穆冲霄看向众人,问道:“诸位看,此事该如何处理?”
见妇人如此,众人心中怜悯,却都沉默下来。半晌,青冈剑徐青迟疑开口:“这……这叫什么事?难道说,苏老先生竟生了个不肖的儿子么?本来曹狗的人就在一路追杀,现在天罚令也进来了!”
“天罚令又如何?”彭虎脊背一挺,身后阔刃大刀鲜红穗子在雪中飞扬如花,“咱们北直隶的汉子未必就怕了它!”
贺恩堂在一旁冷冷道:“彭兄所言差矣。事情还没弄清楚,天罚令与我们也未必是对头,你怕什么?”
“怕?老子才不怕!”彭虎瞪起眼睛,“谁怕,谁就去保定府当走狗!”清廷曾在直隶招抚江湖豪杰,投奔者多在保定府总督署六科房下当官差,为江湖中人所鄙视。
吕夫人为人爽利果断,却心肠最软,早将那妇人扶在身边,当做自己人一般。此时听了彭虎的话,顿足道:“彭兄弟怎么又扯到保定府去了?只说现在,咱们可怎么办?难道能眼看她受这天大的冤屈么?”
“娘子,你先别急。”吕驰在一旁开口相劝,“你只顾得说她有冤屈,可护送苏公子才是天大的事,若出了差错,咱们怎么跟天下武林交代?”
吕夫人没想到夫君的想法竟与自己不同,眉头一拧便扭过头去,不理他。其他人此时也纷纷开口,七嘴八舌,吵得不亦乐乎。
德顺听听这个,再听听那个,觉得都挺有道理,一时糊涂起来。转头忽见那年轻道士离开了人群,孤零零一个人站在一块大石上,仗剑看着天际飞旋的雪花。德顺不知他的脚好了没有,便上前与他搭话:“你的脚怎么样了?”
道士回头微笑,道:“好了。”
海楼观王道长嗓门洪亮,此时正与彭虎吵得热火朝天,门下弟子也多在帮腔,只有这年轻道士躲在一旁。德顺只当他与自己一样笨嘴拙舌插不上话,便道:“我被吵得头都疼了,到底是怎么回事?苏公子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,怎会如此复杂?”
道士身上的青布厚棉道袍被风掀起,一下下拍着身体。他仍是含着笑,道:“无论是好人还是坏人,总是将死之人。”
“什么?”德顺瞪眼瞧着他,风太大,还以为自己听错了。
道士叹了口气,雪白呵气氤氲而出:“发出天罚令的那一刻,他的命便已不是自己的了。”
“天罚令真有这样厉害?”
道士点点头,忽又想起了什么,袖子一展,手中现出几枚铜钱:“这个给你。”
德顺不解其意,转瞬明白过来,这是自己昨日给他买鞋付的十文钱。德顺立时涨红了脸,双手乱摇:“啊呀,你这是干什么?我不要我不要!你这不是瞧不起我吗?”
道士神情中现出不解之色,不懂德顺为何不要。
“我没有瞧不起你。”他认真解释,“只是还你钱而已。”
德顺踩着雪壳子,躲出好几步远,叫道:“快拿回去,咱们都是朋友,你这是干什么?”
道士神色迷惘,却不再坚持,缓缓将钱收回。
德顺松了口气,用手背擦去冻出来的鼻涕,笑道:“咱们认识了这么久,我还不知你叫什么。”说着眼巴巴地瞧着那道士,只等他说出名字。
道士却抄起手,复又转头看着天际飞雪,仿佛德顺是隐形人一般。
德顺心中纳闷:王道长门规极严,弟子多不凡之辈,怎会出了这么一个不懂礼数的古怪家伙。此时却听师父的声音骤然响起:“诸位先不要吵,事情到底怎样,还不清楚,咱们不可以先自乱阵脚!”
穆冲霄一开口,众人便沉寂下来。
“这妇人所说,的确令人同情,但此时此刻,咱们听的都是一面之词!”穆冲霄声音不大,却沉郁逼人,穿过风雪,众人耳中听得清清楚楚。吕夫人闻言想要反驳,想了想,又觉得确是事实,便低头不语。
“事情真相如何,此时还算不上水落石出。若是苏公子真做了丧尽天良之事……”穆冲霄的声音渐低,显然也是心思纷乱。
寒铁刀彭虎叫道:“穆盟主,你但说无妨,兄弟们今日来此相聚,就是看着你的威名!”
“穆盟主几十年清誉,你若振臂一呼,我们自然愿意跟随。但千万千万,要慎重考虑……”吕夫人颤声开口,极为担心。
“不错!”齐振也在一旁插言,“师父,此事非同小可,非一时意气可为!”
穆冲霄缓缓道:“此事关乎性命名声,穆某多谢诸位青眼有加,先在此谢过!”他说着对众人抱拳一礼,“苏镜中老先生文章风流,更兼铁骨铮烈,是汉人的楷模。他虽身死,却已成高扬之帜,容不得半点玷污!若有人给这面旗帜抹黑,哪怕他是苏先生嫡子,也断断不可!”
穆冲霄神情刚正,众人都仰目瞧着他,德顺一时觉得师父身形高大至极,甚是自豪。
“此事虽复杂,却也容易解决。苏公子一行转眼便到,此事是真是假,当面对质即可!在场诸位豪杰亦在江湖沉浮多年,不敢说黑白分明,却也不会是非不分。真相未明之时,咱们仍护在苏公子身边,万万不可让曹狗手下和天罚令动他一根头发,直至出关;他若没杀人,自不必说,可他若真的杀了人,污损苏先生之名,咱们就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!换句话说,退一万步……”他双目炯炯,如火焰燃烧,“苏公子若真的要偿命而死,也要在咱们将他送到边门之后,再死在咱们手中!”
穆冲霄铮铮话音一落,雪野之上的静寂便分外刺耳。众人默默思忖,并无一人出声反对。德顺深吸一口气,心中如鼓狂擂。
风雪在四周盘旋,远处枯林间一群寒鸦惊飞而起,没入天际飞雪。白茫茫驿道上,车马之声渐渐可闻,十数个人影如白纸上渗出的墨点,在山口处一丝丝显现。
流人车队已经到了!
五、苏公子
冬日一入北地,押送流配之人的队伍便要换乘雪橇,这支队伍也不例外。队伍共有二十余人,除了数名押送官兵外,便是拖家带口、狼狈不堪的男女老幼。雪橇本是雪地行进最快捷的工具,但流放之人多要在宁古塔度过余生,便带着全部可用的家当,几十只大箱笼和杂物堆满了七架雪橇,压得橇板“咯吱”作响。
在队伍之后,远处另有十数人的身影,皆骑马跟随。积雪极深,马匹已现疲态。吕驰见状,策马奔上附近高处,吹起一声凌厉口哨,臂上海东青振翅而起,向那十数人掠去,在他们头顶盘旋一圈,清鸣数声复又飞回。吕驰夫妇在口外养马贩马,拥有数处马场庄子,交游极广,与上一帮江湖中人交接之事便是由他负责。
那十余人当是由京师一路护送而来的豪侠,听口哨一起,见猎鹰现身,便立即勒马止步,不再前行。
流人队伍亦明白发生了什么。
为首的拨什库吆喝一声,队伍缓缓停下。那军官身材不高,走得满头大汗,帽子皮袄都泛出白霜,与眉毛胡须结的霜连成一片。他眼睛四下里一找,便认定了穆冲霄,远远喝道:“是来护送的么?”
穆冲霄点点头,并未说话。
“好!诸位想来都是明白人,这是押送朝廷钦犯,责任重大,千里迢迢,未曾有失。望你们依守国法,莫要生事!”拨什库等兵士一路走来,已了解江湖中人护送苏公子之意,便开门见山说出要求,“你们须走在二十步之外,不得靠近。咱们大家井水不犯河水,相安无事,保流人顺利出关!”
穆冲霄再次点头,默默应允。
雪橇极为沉重,“咯吱”连声,艰难地移动起来,在雪地上划出深深的印辙,进入了长岭山口。远处跟随的十余骑呼喝一声,转身离去,消失在风雪之中。
那些京师来的侠士们,就这样一言不发地走了么?德顺有些失望地看着那些人离去的身影,他本以为今日可以开开眼界,再多见到几位大侠,不想却连那些人的身影都没看清。
却听身后有人轻声道:“有趣。”
德顺回头一瞧,却是那年轻道士。他便问:“怎么啦?”
那道士笑道:“千里流放,还带着这么多破烂!七架雪橇都拉不动,这是有多沉?”
他说得刻薄,德顺听了便不高兴,忍不住道:“出门在外,自然要多多准备,有备无患。难道都像你一般,穿着单鞋来北直隶么?”
道士却不生气,一本正经道:“我第一次来这里,不知会这样冷。”
第一次来这里?德顺心中嘀咕,少扯了!你们海楼观在锦西,紧挨着朝阳府,又比这里暖和多少?他“哼”了一声,转脸不再理他。
流人队伍走在驿道正中,群雄在两侧夹队相护,依那拨什库所言,走在二十步之外。风雪无休无止,吹得身体生疼,众人在大风里站了半天,几乎冻成冰柱,此时终于开始赶路,都觉庆幸。
德顺跟在大师兄身后,眼睛好奇地搜索那些流人。他们大多面色愁苦,踏着深雪蹒跚而行,皆垂首不语,似是害怕与人眼神交流。队尾有个小孩子为走路省力,只踩着雪橇印痕前行,不想脚下一滑跌在地上,德顺见状便要上前,却被大师兄叫住了。
“听那拨什库的话,莫要靠近流人!”齐振喘着白气,戒备地盯着雪地里的小孩。
摔了跤并非什么大错,可那小孩眼中却充满恐惧,抖得牙齿相叩。德顺不知他为何如此害怕,正纳闷,便有一位流人老者上前,扶起了小孩。
德顺松了口气,对那小孩安慰地笑笑,忽听前方一阵喧哗,一个身影飞快从群雄队伍中奔出,冲向那些流人。
“苏嘉平,你还我儿命来——”妇人嘶哑的声音像是寒鸦哀啼,划破白茫茫雪野。她一跤跌在雪地里,连滚带爬扑向流人中的一个瘦弱青年。那青年已吓得呆住了。
这一下大出意外,拨什库大叫一声,拔出刀来,其余兵士也立时长刀出鞘,迎向那妇人。白雪之中刀光闪烁,眼见妇人就要命丧于此。
吕夫人见状清咤一声,手一抬,袖箭破开风雪,“铮”的一声荡开拨什库的长刀。袖箭刚一出手,她人已奔向前,扶住那妇人肩膀,对拨什库道歉:“这妇人不懂规矩,还请官爷不要怪罪!”
不想那拨什库颇有些功底,右手刚觉长刀失控,身体便如弓一般向外一张,消去了袖箭之势,长刀瞬时折返,向吕夫人及那妇人扫了回来。
德顺见状惊叫出声,声音还未落,便见两条人影疾驰而至,一左一右冲向那拨什库。一人伸手格住他的胳膊,一人拉起吕夫人及那妇人,退至安全之处。
德顺定睛一瞧,竟是大师兄齐振与吕驰。他立时放下心,松了一口气。道士在一旁笑道:“咦,玉帐分弓!这拨什库真是好身手!”
德顺听他叫出招式之名,心里也略吃惊。拨什库等人皆是满人,骑射本领自是一流,但功夫却极少有人懂得,看来这道士还真是有些本领。
齐振放开拨什库的手,笑道:“军爷,得罪!”
那拨什库脸色变了一变,似是知晓了对方的斤两,方才凶暴的神情立时消失,嘴上却还硬气:“你们是要造反么?护送的规矩我方才说得明明白白,难道她是聋子?”
“她不是聋子,只是流人中有她熟识之人,见面一时激动,这都是人之常情。”吕夫人彬彬有礼,语气却不卑不亢,说着话,眼睛便向那瘦弱青年望去。
众人一时都瞧着那青年。他甚是腼腆胆小,低头躲避众人目光,身体也在瑟瑟发抖。
妇人哭道:“苏公子,你不认得我,你认不认得我的小钟儿?他才十七……”
那青年不敢答言,只是一味垂着头。众人一见这情形,心中都是一沉。德顺目瞪口呆,心中暗道:完了完了,看来苏公子真的害死了人,这可怎么好……
“你承认啊!你做了为什么不敢承认?”妇人还要上前,被吕夫人紧紧拉住。她挣扎不开,忽然抬手,将铁片向苏嘉平掷去,可惜手中无力,铁片轻飘飘地在寒风里翻个身,落在苏嘉平脚下,被雪埋没了。
天罚令在江湖中盛名鼎鼎,众人见状,都倒吸了一口气,只当会有什么可怕之事发生。可四周仍是寒风怒号,雪花纷飞,并无异状。
站在一旁的拨什库忍耐不住,对穆冲霄叫道:“你是领头的么?这么闹下去,你还想不想让他们出关?这是押送囚犯!”
穆冲霄略一思忖,道:“我们决不耽误行程,只想问这位公子一句话。”
拨什库神情极为紧张,怒道:“这是要造反么?你们朝阳府的人都活腻了?”
齐振对穆冲霄低声道:“师父,已接到苏公子,问话也不在这一时。现在风雪太大,前方就是驿站,不如去那里……”
吕驰也附和道:“不错,荒郊野外还要防着杀手和天罚令,不如去驿站慢慢商量。”
“什么慢慢商量?就是一句话,还等什么?”吕夫人毫不客气地反驳夫君,转身看着那青年,“苏公子,众人都是仰慕你父亲才来护送你,你也别折堕了苏先生的志气,你有没有害死小钟儿,给个痛快话!”
苏嘉平神色惊恐,连连摇头,畏畏缩缩地要躲到雪橇后面去。
众人顿时大失所望,彭虎难掩心中的鄙夷之情,道:“苏先生的儿子就是这般胆色么?”
见苏嘉平不肯开口,妇人绝望至极,滚爬上前,从雪中挖出铁牌,转头向天:“天罚令,你怎么不显灵呢?你答应过我,要杀那奸人!现在他就在我面前!你给我杀了他!杀了他!杀了他!”
大雪飞旋,风声尖啸,带着她凄厉嘶哑的哭声,犹如鬼哭一般,听得德顺毛骨悚然。众人一时怔住,被她招魂似的大哭弄得手足无措。
忽有一个声音清朗传来,带着懒懒的倦意:“别叫了!我杀他便是!”
众人还未回神,天际便似暗了一暗。一道青影悠然飞起,猎猎衣襟抛飞雪花,速度如电,动作却舒缓至极。一线锐光在青影中一闪,直刺苏嘉平!
这一下大出众人意料,群雄立时奋起反击。贺恩堂一根平山棍如龙蛇摆尾,咬向青影;王若虚亦已手持静水剑尾随而至;更有青冈剑破风之声骤响,劈天裂地而下。耳边脆响连声,轻功稍差的其他人也纷纷射出暗器,一连串袖箭、飞蝗石、金钱镖打在青影掠过之处,却并未射中那影子一丝一毫。
转眼之间,青影已飘至苏嘉平面前。身形游鱼般一晃,堪堪避开贺恩堂等人天罗地网的攻击,一缕剑光猝然折返,精准凶狠,正对苏嘉平心口。
剑尖破开苏嘉平胸前棉衣,棉絮激飞飘散,就在刺入的刹那,蓦地止住。那人稳稳落地,青布道袍在风里扑打。在众人瞠目结舌的注视中,他向妇人微笑道:“你要问他什么话?”
德顺倒吸一口冷气,只觉整个世界都模糊了。
是他,天罚令竟然是他!
六、绝杀
寒风穿过雪原,接着触之成冰的凛威,刀一般刮过惊呆的人群。
妇人颤抖着爬起,一步一步走向苏嘉平。众人呆看她破烂的布鞋踩着积雪,一时都说不出话。半晌,彭虎忽然收刀大吼:“老王,你搞什么?你们海楼观这是要干嘛?”
王若虚猝不及防,惊道:“什么?”他顿了顿,才明白那人一身道士打扮,竟被彭虎误认是自己的门下,立时怒不可遏,“他并非我海楼观的人,我不认识他!”
众人闻言更是惊疑交加。德顺想起自己遇见道士的一幕幕,不由悔恨不已,自己一副傻乎乎的热心肠,一直以为他是王若虚的弟子。其实,他根本就是混在众人之中,想伺机下手!
妇人走到苏嘉平面前,嘶声道:“你为何要杀我的孩子?”
苏嘉平眼睛盯着胸前利剑,双腿一软跪倒在地,抖如筛糠。寒风中一阵骚臭传来,他竟已吓得尿了裤子。
“不是我,我没有……”他哀声开口,缩肩对那妇人俯地而拜,头顶、肩膀已经沾满白雪,“你放过我……放过我……”
“你……还不承认?”妇人挣扎而前,拼尽全力举手,一个耳光狠狠劈在他脸上。二人都是激动难抑,又筋疲力尽,一击下去,全摔倒在地。
苏嘉平发出一声绝望的尖叫,打个滚爬向那拨什库,口中哭喊道:“救命……救命……快来……你们快出来……”
众人万万没想到苏镜中一身铁骨,他的儿子竟是如此懦弱之人,心中只为苏先生不值。却见那道士“嘿嘿”一笑,手中长剑一转,对雪中爬走的苏嘉平直刺而下。
苏嘉平虽胆小,却仍旧未承认杀人之事,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被这道士刺死。彭虎大吼一声:“住手!”话音未落身已飞起,沉甸甸一柄大刀呼啸着横劈过来。他的刀锋未至,王若虚的静水剑亦已抖出一团剑花,与贺恩堂的平山棍齐齐袭向道士。
这三人皆成名多年,各有拿手的武学绝技,知道面对的是天罚令的杀手,一出手都是十足功力。刀、剑、长棍并头而至,汹涌内力撕扯风雪,道士棉袍衣襟鼓荡而开。
道士出手极缓,似等了片刻,才挪动剑尖。他身体忽然向下一顿,如一截白蜡融化成泥,柔可绕指,但在这柔软之中有尖刺陡然突起,迎向贺恩堂。尖刺在他长棍末端一扎,贺恩堂立时双手不稳,平山棍如一根搅入激流的船篱,乱抖不止,全然失去了控制。
道士微微一笑,手腕一扭,贺恩堂惊呼失声,长棍已然横走,扫向一旁的王若虚。
王若虚身手极快,忙后撤半步变招去挡,不想那一棍还未袭近,又忽然一跳,在空中弹出一声风响,正中彭虎的寒铁刀。
彭虎素以勇力闻名,贺恩堂的棍法亦有开天裂地之威。二人刀棍相击,立时都觉海潮轰击一般的巨力扑来,兵器双双失手。耳边一声脆响,平山棍竟被寒铁刀硬生生削成两截,上半截远远飞去,下半截却蓦地弹回,疯狂飞转,击向王若虚。
年轻道士的剑法已令王若虚惊疑不定,方才见他以剑缠住平山棍,还未解其意,便见彭贺二人失手。他正自惊骇,却见飞雪之中一道黑影,另半截棍子竟莫名向自己打来,忙提气向后一跃,飞出战圈。
这道士不与他们硬碰,以四两拨千斤之术智退三人。德顺看得眼花缭乱,心中又是佩服又是愤怒,只觉得这道士真是狡猾至极。
却听风里“呜”的一声轰鸣,半天的雪花一时消融殆尽。
德顺立时心潮汹涌,欢呼道:“师父!”
穆冲霄旁观片刻,知道这道士身手绝非泛泛,此时再不出手,北直隶群豪声名便有折损之危。他双掌半握,手指弯曲,结了个燎原火的手印,全身上下有火焰跃动之声不绝,一掌“焰起云萝”如火轰击,向道士袭去。
道士举剑来挡,立时被掌风震开,踉跄退了数步。见赤炎掌威名不虚,群雄立时轰然叫好。不想那道士一剑失手,身子忽向下一沉,不知怎的竟倒转过来,姿势极为古怪,贴着地面积雪滑开。穆冲霄掌风追踪而至,如影随形,紧紧不放,所经处冰雪无不消融。
道士见甩不脱,“嘿嘿”地笑了一声,翻身而起,闪向驿道外的树林。彭虎大叫:“别让他跑了!”
穆冲霄怎会放他逃走,略一凝神,众人耳边的火焰抽打之声便消弭无踪,一层淡淡白光却自他掌心散发而出。
“无明火!”齐振与德顺同叫出声。赤炎掌第五重无明火,穆冲霄正是凭此名扬天下!
穆冲霄身形一晃,人已射至树林边缘,一招“不生不灭”,掌中薄明光焰拂过道士后背。道士微微一惊,挥剑上扫,护住身体。这一剑看似速度极慢,剑身却兜着劲风,无明火炽热内力触及冰冷剑刃,发出一阵尖锐的“咔咔”脆响。天气酷寒,剑刃冰冷,与无明火热冷相击,又兼掌力一摧,那柄剑竟“啪”的一声崩裂,碎片劲力如箭,四散进飞。
众人忙缩身躲避,却听钝响连声,又有数声闷哼哀叫,碎片击断树枝,雪片纷落,亦有数名弟子无辜受伤。
道士停住了脚步,神色茫然地看了看光秃的剑柄,甩手丢进雪地,对穆冲霄道:“看来只好肉搏。”
这道士剑法出神入化,若是肉搏,不知会有什么高妙功夫。穆冲霄冷冷道:“好,穆某奉陪,请!”他双掌一错,再向他拂去。
道士却无心恋战,一翻身躲开追击,忽又鬼魅般飘回,刚要触及穆冲霄,再次转身而去。他轻功极佳,惊鸿掠水一般往复数次,却毫无交手诚意,看得众人怒不可遏。穆冲霄亦皱起眉头。
德顺看得着急,只想放声骂他厚脸皮。道士面上微微带笑,一脸从容之色翩然飘回,众人都以为他会再次飘走,穆冲霄也立即截住他去路。可他手中精光一放,一片碎剑从指尖脱出,如电下劈,正中苏嘉平后心!
这一下大出意外,众人没想到他竟再次要诈,指东打西,不禁失声大叫。只见苏嘉平吐出一口鲜血,被钉入雪地之中,立时气绝身亡。
穆冲霄一见亦惊骇止步,面如死灰。
“你!”德顺上前一步,指着道士大骂,“你这恶人!你这个骗子!”
他的叫喊淹没在一片混乱的嘈杂里。流人多是苏氏亲族,见苏嘉平猝然暴死,立时大乱,老弱妇孺瑟瑟发抖聚成一团,哭喊尖叫不止。而北直隶众人更是被道士彻底激怒,持刀仗剑冲向前去。拨什库和士兵们又惊又怒,持刀左右防御,却不知该防着谁。
道士轻轻跃出众人包围,站在一架雪橇顶端,脸上仍是笑嘻嘻的。
彭虎吼道:“他一定是曹狗派来的!他和那老妇人是一伙的!他们两个……”
道士摇头道:“什么曹狗?我不认得。我在吴江慈恩寺里睡觉,她在隔壁哭得令人厌烦,我便帮她办这事。”
天罚令的千里追杀之事竟被他说得轻巧平常,众人又惊又怒,瞪眼瞧着他,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。
妇人这次却是惨声大笑:“小钟儿,娘给你报仇了!小钟儿,你等着娘,等着……”她瞪眼看着苏嘉平倒地之处,张嘴干笑,双目赤红。半晌之后,她眼中流动的生机陡然一顿,扑倒在地上便再也不动了。
吕夫人上前一探她的鼻息,竟已气绝身亡。
“苏公子已死,你们别费事了,还是快回家去吧!”道士的乌拉鞋轻轻拍打着脚下的樟木大箱子,眼睛扫过众人,说到“回家”二字时,对德顺一笑。
德顺啐了一口,恶狠狠地瞪着他。
他却并不生气,还是淡淡一笑,身子一转便跃向森林之中。只见一袭青影飘移,雾气一般隐没,身后只余枯枝上落雪簌簌。众人的轻功,竟无一人可与之匹敌。
飞雪连天,尸布一般渐渐覆上两具尸体,众人不禁默然。半晌,王若虚喟然长叹:“技不如人!直隶这么多人竟没挡住一个毛头小子,罢了罢了,还是回去闭门练功,潜心修道去吧!”说着对众人一拱手,便要离去。
“一个也不许走!”拨什库怒冲冲举刀对着众人,“谋杀钦犯,你们……已犯下了滔天大罪!现在凶手已逃,你们都得跟我走,在都统大人面前,把这事说清楚!”
王若虚“哼”了一声,对拨什库冷笑道:“贫道就住锦西海楼观,若要找我,尽管上门,我必在观中相候!”说罢转身带着众弟子径自离去。
贺恩堂本就性子沉郁孤僻,今日平山棍被毁,他神色更加难看。他瞧也不瞧众人,转身沿驿道离开。
吕夫人叹了口气,对吕驰道:“咱们也走吧。”
吕驰瞧了瞧面色铁青的穆冲霄,迟疑道:“还是……听穆大侠的。”
彭虎、徐青等人也看着穆冲霄,只等着听他吩咐。可穆冲霄受此打击,此刻一言不发。齐振见状忙道:“前方便是驿站,先去避避风雪再说吧。”
众人也无法,只得将苏嘉平与那妇人的尸身抬上雪橇,冒着大风雪,策马向前。
七、齐振
长岭坡驿站只是森林中的数间草房,仿佛盖着雪被在沉睡,只有房顶烟囱里飘出的烟可证明它是活着的。
众人一进驿站,立时打破了宁静。狭小草房内挤得满满当当的,拨什库大声吆喝着要茶要饭,又吩咐人照看马匹雪橇,支使得几个站丁团团转。士兵争抢着火炉边温暖位置,大声吵闹不休。流人们聚在一处低声哭泣,想来还是在为苏嘉平之死而忧惧不已。
这场面令北直隶众人心中愈加羞愧痛悔。
护送苏公子的义举,居然在千里流放的最后一程,毁在他们手中。那妇人虽指责苏公子杀人,但此时无凭无据,况且苏公子还没有承认,就仍有可能是被冤枉的。而天罚令来得不明不白,轻而易举击败众人,这奇耻大辱更是难以面对。又或者,那妇人与天罚令都是曹玉成的诡计,在众人放松警惕之时,伺机得手……
众人越想越是沉重,默然坐在一旁。穆冲霄脸色灰败,似是突然之间老了十岁。齐振与吕驰精神稍强,还张罗着安置众人及车马。德顺见不得师父这般模样,心中郁痛不已,便起身要推门出去。
有师兄在身后叫道:“小十七,你去哪?这么大的风雪,可别乱跑!”
德顺低声道:“我……”他心烦意乱,并不知要去何处,一时怔住。
一名老站丁抱着一摞茶碗走上前,一边为众人倒水,一边插言念叨:“别出去了,眼看要起‘大烟泡’,三步之外不见人。去年这时,新来的一个兵出去撒尿的一会儿工夫,就再也没回来!开春雪一化,嘿嘿,这才看见尸首,就冻毙在院子两丈开外……”
德顺是土生土长的北地人,怎会不知风雪的厉害。只是房内憋闷逼仄,众人又都神色阴郁,他实在坐不住,应了一声,还是推开了门。
一开门便是海潮般倾天覆地的大雪,抽得面颊生疼。驿站迎风面已被雪掩盖,德顺在背风处站定,闷闷看着天地间搅成一团的琼花玉屑。
众人的马匹都被牵入马厩,由站丁及几名诚康庄庄丁照管。那七架雪橇停在院内,在茫茫大雪中如同蹲伏的黑色巨兽。德顺站了半天,凛冽寒气充塞着胸口,心中火烧火燎的郁痛才减了几分。
他看着雪橇,突然想起那枚天罚令,它是个江湖传奇的珍贵见证,此时仍在妇人手中,已是无用了。他毕竟年少,心中不免痒痒,想着若拿来做个纪念,倒可以给师兄们显摆显摆。
德顺用皮袄袖子蹭了一下鼻涕,趟过没膝的大雪,走向放着两具尸体的雪橇。寒风已将两具尸体冻结,妇人躺在一只大木箱上,双目中结满冰霜,定定看着虚无之处。
德顺心中默念:“大娘啊,你莫要怪罪于我,反正你要这物件也没用了,不如就给我做个纪念……”
妇人手指僵硬,死死攥着那薄薄铁片,德顺用力去挖,怕拿不出,又怕掰断了她手指。手中猛地一挣,铁片从她手心脱体而出,她的尸体却碰在箱子上“砰”地一响。
德顺吓了一跳,惊觉冰冷的铁片贴着手心,带着阴郁的死亡气息。耳边寒风回旋,,仿佛是妇人的灵魂仍在痛哭。他大口喘息,却见面前的尸体忽然动了一动,向他转过了身。
德顺头发都炸了起来,他呆呆看着那僵硬尸身,双腿发软。那尸身转向德顺,停了片刻,忽然滑落在地,箱子盖一掀,露出一张胡子拉碴的脸。
那张脸与德顺面面相觑,二人都呆住了。有人厉声问道:“开始了么?”又一个人从那大胡子身边冒了出来。
德顺脑中一片空白,仿佛另有一场大雪飘洒于心,将全部神志都淹没了。寒风里骤然响起一声尖哨,锋利如刀,血淋淋地划过德顺的耳朵。
直至多年以后,这哨音的割伤仍在暗夜之中隐隐作痛,许久不曾愈合。
随着哨音,雪橇上十几只大箱笼纷纷掀开,越来越多的士兵跃出箱子,扑入这充塞天地的大风雪。马厩里传来惨叫嘶喊,驿站之内亦有茶碗摔碎及刀剑相击之音。数人全身浴血,踉跄冲出驿站,扑入雪地,德顺刚认出那是两名盟内师兄及吕夫人,便又听见“砰”的一声巨响,驿站木窗破碎成片,一柄沉甸甸大刀飞射而出,猛地扎进雪地。刀身颤动不已,血红长穗猎猎随风—一那正是彭虎的寒铁刀。
德顺面前的两名士兵冲身而起。他二人皆穿着绵甲,甲上泡钉刮着樟木箱口,“哗啦啦”脆响连声,每声都如利刃接连不休刺入德顺心底,令他惊痛得进出热泪。
驿站、雪橇内都藏有伏兵。原来这是一个埋伏!
眼前刀光一闪,那大胡子兵士举刀迎面砍来,德顺震惊至极,全然忘了反抗,眼见那刀就要砍到头上,忽觉自己身子一轻,悠悠后退数步,这一刀“当”的一声砍入雪下冻硬的地面。
年轻道士的声音在身后懒洋洋道:“提醒了你多少次,让你回家,你却浑然不觉,简直笨得令人伤心!”
德顺惊魂未定,却不知该如何回答,眼见那大胡子士兵拔刀再起,向自己冲来。道士哼了一声,一手拎着德顺后衣领,身子微侧,脚下一踢,一蓬飞雪便迎着那士兵泼洒过去。那士兵眼前全是白雪,步子一滞,道士早已欺身上前,一扭便掰折了他持刀的手腕。
士兵滚倒在地,放声惨呼,这长长嘶叫声终于唤醒了德顺。他回过神,大叫一声去推道士的手,拼命挣扎,眼睛死死盯着驿站之内。
师父师兄们还在里面,彭虎、徐青等许多人都在里面!
“放开我!”德顺又踢又咬,脸上热泪结成冰霜,又瞬时被寒风掠走,只余干裂的血痕。
“他们没救了。”道士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,在咆哮风雪里镇定如山,“那茶里有毒。”
一股冷气沿头顶直下,德顺惊骇地转头瞪着他。他既然知道有埋伏,为何见死不救?他既然见死不救,为何又独救自己?忽又想起就是他杀了苏公子,令北直隶众人蒙羞,更是气得头晕目眩。
“你放开我!别管我!你这恶人……都是你!你……你……我又不认识你,你为何拉着我不放?”
道士正色道:“因为我要还你十文钱。”
这答案把德顺后面的吼叫全噎了回去。道士一手拎着德顺,一手从怀中掏出钱来,用手指一五一十点数,德顺看着他专注的脸庞,觉得他根本就是个疯子。
马厩后再无声响,只有驿站内传来令人揪心的嘈杂呼喝。德顺见道士数钱分神,蓦地提起内力,双掌一拍,使了个“汉宫传烛”,以烛灼火向道士拍去。
道士眉头一皱,将德顺扔在地上,德顺立时连滚带爬冲向驿站。在他身后,道士身形隐入风雪,仿佛消失了。
驿站门口早已被士兵团团围住。见德顺冲来,有兵士挥刀来挡,德顺已是急红了眼,左手一招“西窗剪烛”,火辣辣一掌砍在他肋间,将他击退。身子一跃而起,落在驿站门口。
地上的吕夫人瞧见他,挣扎抬头,对他叫道:“这里都是鞑子兵,快……快跑……”她话音未落,身后一声鹰唳,吕驰的海东青掠风而下,铁喙一敲,竟啄出她的一只眼睛,立时鲜血狂喷。
这是吕驰的猎鹰,为何竟会袭击吕夫人?
德顺惊叫失声,不及多想,忙上前挥掌驱赶。那猎鹰凶悍异常,铁翅飞扑,利爪乱抓,专门袭向人眼,德顺脸上身上都被抓开数道血口子。德顺看准,蓦地右手高举,以“持烛赏花”之势捉住它颈背,手中真气一催,那猎鹰哀鸣连声挣扎着,羽毛连连飞落。
周围士兵趁此机会刚要拥上来,便听驿站门内有人喝道:“且慢!”
德顺艰难喘息,一手抓着那毛羽披血的猎鹰,瞪着黑洞洞的驿站之内。他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声音。
大师兄齐振负手缓步踏出大门,吕驰与那押送流人的拨什库跟在他身后。大雪如纱罩下,齐振的面容模糊不清,笑声却熟悉如昔:“小十七,你倒机灵,躲了起来。?
吕驰喝道:“快放开我的海东青!”
变故太过猝然,德顺后退一步,不解他二人为何好端端地与拨什库站在一起。他心里似乎明白发生了什么,却仍抱着一丝希望,干巴巴开口:“师父……”
齐振嗤笑一声,道:“师父他老人家武功最高,自然要优先对待,否则,我可对付不了他的无明火。”
德顺几乎不明白他的意思,忽然丢下猎鹰,冲入驿站之内。吕驰刚要上前阻挡,齐振却道:“他是小孩儿,不用理他。”说罢径自走向马厩,去查看后面的情形。
驿站里一片狼藉,满地都是倒伏的尸体。穆冲霄跌坐在地,口鼻都有黑血流出,手掌还结着无明火的手印,身上数处刀伤,都在致命之处。师兄们倒在他周围,有人手中还拿着茶碗。徐青与彭虎皆是目眦尽裂,显然至死都在反抗。
愤怒惶惑悲伤令德顺不知所措,他腿一软跪坐在地,杲看着师父的脸,连哭都不会了。身旁有人小声哭道:“不要杀我们……不要杀我们……”
德顺转过头,看见流人们挤在一处瑟瑟发抖,那个小孩正恐惧地看着自己:“都是他们做的……山东、京师那里也是一样,都是他们……不关我们的事……”
小孩身后的老者忙掩住他的嘴巴,惊骇地看着德顺,乞怜地摇头,希望德顺谅解孙儿的失言。
德顺摇晃着站起身,不知为何突然记起幼时有次踏破结冰的城西河,落入寒冷静寂的水中,几乎溺亡,那感觉竟与此时一模一样。
只不过,缓缓没过头顶将他吞噬的,那时是冰水,此时却是杀意。
八、伊里布
“此事至此已完满,伊里布大人可放心了?”
士兵们在风雪中跨过尸体,仔细清查,为重伤未死之人补刀,并将尸体堆至角落。齐振饶有兴趣地看着,正对那拨什库笑言。
那拨什库姓伊里布,本是京师四品佐领,此时恢复了身份,腰板挺直威风凛凛,早不是方才那低等武官模样。他“哼”了一声道:“放心?我从江苏一路而来,每站都极其顺利,无一尾漏网之鱼,只在你这朝阳府出了岔子!回京去曹大人若问起,那些跑了的该怎么算?”
“王若虚跑不了!明日雪停便可以提兵去捉他。”吕驰脸色阴沉,手中紫金鞭的鞭梢向下缓缓滴着血,“贺恩堂倒是居无定所独来独往,不过这样的大雪天,他也走不了多远!”
伊里布沉吟道:“只是没想到苏嘉平竟背着人命,好好一桩事,险被那妇人毁了。那道士又是什么来头?”
齐振笑道:“管他什么来头!曹大人深谋远虑,运筹帷幄之中,决胜千里之外。再加上伊里布大人您智勇无双,只此一计,便将这些江湖余孽一一击破,一路肃清江苏至北直隶悍匪顽贼,为圣上免除后顾之忧。那道士功夫再高,将来也总是您两位大人的瓮中之鳖!”
拨什库闻言脸色稍和,道:“此事其实也甚是凶险,你们二位暗中布局,忠心可鉴,亦立下汗马功劳。待我回京复命,曹大人答应二位的事,决不会食言。保定府那边,曹大人已打好了招呼,总督署自不会亏待二位。”
三人相视而笑,眼光却都有些飘忽闪烁。
驿站院子角落的尸堆转眼便高如柴垛,那些人皆是师友、手足、妻子。以他们尸身为阶踏上坦荡通途,任是再心狠手辣之人,也难免心思不定。但大丈夫行事自当果断决绝,既已痛下杀手,便无须再多想其他。
事情已经了结,三人说话亦不避人,德顺走出门口,听得清清楚楚。想不到一路护送苏公子的义举,竟是曹玉成阴毒的连环计,各省英豪满腔热血,皆被奸贼利用,尽数白白抛洒。而大师兄……
德顺眼中含泪,看着齐振的背影,想起他索日对自己的关爱照顾,心中痛不可当,但终是将心一横,大叫一声踏雪而上,向齐振扑去。
他满心只想杀人,这一扑并无招法。齐振一怔,闪身躲过。伊里布“哼”一声,道:“这小子想死?”话音未落,身子已滑至德顺面前,一掌搅起飞雪湍急如涡,向德顺当胸拍落。
这一掌来得极快,甫一推近,德顺便觉全身血液“嗡”地一响,像水烧开了似的沸腾起来。千钧之力轰然而至,德顺自知不好,拼死向下一沉一挺,做出蹲踞以待之势,双掌交错顶在胸前。这正是赤炎掌中的杀招“玉石俱焚”,是在危急之时将内力集中于头顶胸口,以全身之力抵抗对方攻击,以硬碰硬以死相搏。
伊里布见状一惊,不愿被这小子拿命伤到自己,身子一转便滑向一旁,来攻德顺侧面。德顺见他闪开,立时左手箕张,又出杀招“芙蓉红泪”,向伊里布胸腹之间狠狠抹去。
耳边一声闷响,伊里布一掌打在德顺肩头,将他击飞出去,自己却也痛呼一声,倒退数步踉跄站稳。伊里布低头一瞧,只见胸前毛絮纷飞,绵甲、皮袄、夹棉内衣一层层被撕开,露出血红一大片烧伤般的皮肤。
齐振见状不禁一惊,德顺这一掌速度、力度、角度几乎完美,所幸他内力尚浅,不过刚刚懂得第二重烛灼火的皮毛,否则,这一掌下去,伊里布大概早已肠穿肚烂。他心中又忽然窃喜:伊里布自幼便延请汉地名师教授武功,身手绝非寻常,此时却被德顺一个无名小子一击而中,可见赤炎掌果然威名不虚。穆冲霄已死,自己便是赤炎掌顶尖高手,若是用心经营,前程必定不可限量……
他在一旁想得入神,却听伊里布厉声喝道:“齐振,还不快收拾了你们九火盟这小崽子?”
齐振一愣,笑道:“这小子么?不足为虑……”可眼见伊里布衣襟狼狈,面色极为难看,他忙一跃而出,落在德顺面前。
德顺跌落在地,咳嗽着吐出一口鲜血,雪地上红白分明,梅瓣一般。他擦了一把嘴角的血,抬头对齐振笑道:“怎么?大师兄又要试探我么?”说着他挣扎站起,比出赤炎手对战之势。
齐振一怔,想起昨日也正是此时,二人还在九火盟中庭里过招玩闹,如亲兄弟一般。不想一日之后人事皆非,自己竟要下手杀他。德顺年龄最小,又纯良热情,齐振平日对他的关照疼爱也是出自真心,一念及此,他不禁心中一软。
德顺见他犹豫,心中更是切齿痛恨:你若真的念及情义,又为什么会为了自己的飞黄腾达,设计杀死师父和师兄们!他大声喝道:“齐振,你还等什么?”手臂向前一举,手心向上,四指微曲,正是昨日齐振使出的那招“汉家烽火”。
伊里布在一旁喝道:“快杀了他,难道你下不了手么?”
吕驰“嘿嘿”笑道:“他是齐振的小师弟,只怕真的不忍心呢……”
伊里布声音里满是怀疑及不耐烦,吕驰阴恻恻的笑声中又暗藏杀机,齐振猛地一凛:吕驰本就一直与自己暗中较劲,在曹大人面前争功。为表忠心,他更是连结发妻子都杀了。已到了这种地步,还有什么下不了手?难不成要为一个毛头小子坏了大事?
他不禁暗恨自己妇人之仁,右手虚晃,左手杀招立现,却是方才德顺用来击退伊里布的那一招。
赤炎掌招式复杂,更依内力悟性高下而分星灸火、烛灼火、烈焰火、燎原火、无明火五重境界。而掌法中有七招可称杀招,被称为“赤炎手七式”,因境界不同而名称各异。德顺内力不济,这一招以烛灼火使出.名为“芙蓉红泪”,微有火苗毕剥之音;而此时齐振手掌过处初为呼呼蹿动的烈焰之声,继而轰然一响,如火药爆燃,正是从第三重“野火烧桥”进入第四重“火云满山”,如万丈火云倒灌而下,直向德顺拍了过来!
齐振处心积虑使这一招,正是要一掌击毙德顺,对伊里布表示忠心,同时也要让伊里布看明白,同样一招自己与德顺使出全然不同,高下分明如渊,正可显示自己的能耐。
德顺面前忽然一亮,漫天飞雪一时都被炽热掌风融化,现出薄明空气。大师兄的面容如此真切清晰,却又如此陌生狰狞。他身体微侧,下意识地以“风怜残烛”之势向后躲去,想避开这一掌,但终究内力不继,被齐振掌风掠过胸口。热风窒息,全身如焚,德顺仰天而起,远远落在驿站院子另一头的积雪之中,立时失去了意识。
眼前皆是纯白之色,德顺以为自己已经死了。他怔怔地看着那一片洁白,慢慢才见到白色之中有细小轮廓显现,竟是冰晶剔透,雪花六出。耳中渐渐恢复听觉,知道有士兵踩雪走来走去,还在收拾驿站残局。远远地传来模糊笑声,又有焦糊烟味,但这些转瞬便被寒风撕扯成条,渐渐远去。
愤恨与不甘在此时都化为冰冷的平静,德顺嗅到了死亡的气息。
有人上前一脚,将德顺踢得翻过身。那是一名收拾尸体的士兵,念叨着听不懂的鞑子话,将德顺拖向尸堆。焦糊味道越来越浓,士兵们已点着了尸堆下的木柴及松明,更多的人聚在一起,在雪地上瓜分尸体上扒下来的值钱之物,皮袄、兵器、银钱散落一地。
士兵探手在德顺怀里乱翻,掏出他怀中零碎东西,将银钱收起,其他丢在地上。
耳边“铮”的一声脆响,令德顺茫然地恢复了些许神志。
中庭的自鸣钟响了……他模糊地想着,心中一阵安心适意。这声音美如天籁,让他觉得一切依旧安好,师父在房内打坐,师兄们在厢房说笑或是后院里练功……老山檀焚香气息……这便是家的声音和气味……
一滴泪水沿着他的眼角滑落,温热触感告诉他自己还活着。他转眼看向声音来处,原来自己并非身在九火盟中庭,前方只有一片薄铁斜插在雪中,只余一线铁锈色边缘,像是一只警醒的眼睛。
大风雪里妇人痛哭召唤的情形突然闪入脑海,德顺蓦然想起那个道士,那个天罚令的执行之人。他在何处?他可否会听从……召唤?
德顺瞪大眼睛,看见自己的手伸向那薄铁,颤抖却坚定,仿佛那只手有了自己的意识。他看着那只手一把握住天罚令,然后,一声凄厉的嘶吼划破了驿站灰蒙蒙的天空。
“天罚令,天罚令!你怎么不显灵?快出来,出来!你出来给我杀了他们!给我杀了他们,杀——”
雪花飞转着落入德顺的眼睛和疯狂张合的嘴,寒风从万里天穹疾落而下,卷起这撕肝裂肺的呼喊,揉进鹅毛大雪,复又向四面八方飞驰开去。
九、决战
风越来越大,在林间一过,树木断裂摧折之声不绝于耳,仿佛天神雷霆之杖划过头顶,要将一切都碾杀殆尽。寒风劈头盖脸直击而下,雪片打在身上如刀割一般疼痛,十步之内已无法视物。这已不是普通风雪,北方山民俗称的“大烟泡”已经来临。
德顺回光返照似的大吼夹在风声之中,竟如野兽与鸣雷齐吼,士兵们一时都吓住了。
伊里布从驿站内快步冲出,在大风中眯起眼厉声喝问:“是谁?”齐振及吕驰也神色惊恐,对这叫声甚是惶惑。
一名士兵指着德顺回道:“是他……他还没死透……”
伊里布面色铁青,夺过那士兵的长刀,上前便要砍德顺。
风里一声口哨,道士的身影破开茫茫雪幕,如青鸟掠出飞瀑,激起万点水光。他悠然落在德顺身边,才一落地,便喝道:“别叫了!”
德顺嘶声笑了起来,胸中抽气之声如风箱一般。
道士皱眉道:“我最讨厌哭叫声。”
德顺“呵呵”抽气,笑道:“我知道你会来……也知道你会帮我,否则,你早就走了。”
“我自然会来。我来不是想要帮你,只是来还钱。”道士伸手入怀,摸出一把铜钱。还没开始数,德顺便道:“我不收。”
道士怒道:“你要收!”
德顺笑得全身颤抖,哑声道:“我不收。你收了我的钱,我有你的天罚令,你便要为我杀人。”他抬起手,将天罚令软绵绵地朝伊里布等人一丢,“我要你杀了这些人!”
道士气得一怔,旋身而起在空中一捞,便将天罚令夺回手中:“你……你耍赖!天罚令不是我给你的!你以为我招之即来挥之即去,有这么好使?天罚令不是这样玩的!”
二人自顾自说话,只当旁人都不存在。伊里布怒不可遏,厉声喝道:“还听他们胡扯什么,给我拿下!”
众士兵闻言呼喝一声,立即向道士扑去。道士手无寸铁,亦不还手,只在刀丛中悠游躲闪,如一尾鱼在水草里婉转穿梭。众士兵本就被大风吹得站立不稳,再被他一要,累得气喘吁吁,连他一片衣角也没碰到。
道士武功高深莫测,德顺先是看得解气,忽又觉得愤怒,嘶声骂道:“你这疯子!明知此事有诈,为何对众豪侠见死不救?”
道土以二指夹住一名士兵的长刀,轻轻一带,便将他推向对面数人,自己轻松闪开,“哼”了一声道:“什么豪侠,关我什么事?”
“江湖中人当以……”德顺气不够用,却还努力挤出话来,“行侠仗义为己任!你见死不救,不算个侠士!”
“我本就不是侠士。”
德顺知道他行事古怪,见他一身道袍被刀光雪光映得青碧如洗,便叫道:“旁人你不救也罢,可海楼观王道长与你同是修道之人,你也该提醒他……”德顺本想接着说,提醒了王道长,王道长便会提醒众人,总不会被暗算。可后面的话再也无力喊出,一头扎在地上,只是干喘。
“修道之人?”道士闻言一拧身,飞身跃出士兵包围,“你误会了。我不是道士。”
什么?不是道士?
德顺甚是吃惊,无力开口,只以眼光发出疑问。
道士向伊里布一指:“现在到处都是他们的人,一定要给人剃头,否则便找你麻烦。剃头很丑,我只好弄成道士打扮。”
他答得极认真,那种纯然无辜与理所应当杂糅的古怪神色,反令他全身都散发出一种神秘的可怖之意。伊里布再也忍耐不住,沉声对齐振与吕驰道:“此人必杀!咱们一起上!”说罢,脚下一蹬,高高跃起,向道士飞扑而来。
道士与穆冲霄等人交手之时,伊里布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,知道此人武功高深莫测,心念极快,擅于以一敌十。他交代一声便猝然出手,齐振与吕驰也不敢怠慢,一起冲了上来。
不想道士大叫一声,伸手制止道:“等下!”
伊里布势力如疯虎,一刀砍下哪里还能收手,见道士叫停,心中惊疑一闪,手上力气便泄了三分。道士见他不停,身子忽然向后一退,没入风雪之中,完全消失了踪影。
大雪铺天盖地,转瞬便将德顺埋了起来。他拼命抬头,让眼睛露出积雪,寻找着道士的身影。却听他的声音从风里传来,大叫道:“高德顺,我不给你杀人,我只是要还你钱!”
众人听他说得一本正经,都觉得脑中发昏,简直为他的古怪而绝倒。
德顺鼓起一口气,尖声叫道:“你是傻子么?现在还看不出?不是还不还钱的事!是他们一定要除掉你!”
道士闻言沉默了一会儿。片刻后,风雪某处又传来他的声音:“若是如此,这样不公平!”
四周蒙咙一片,天地都被大雪充塞,道士举止又怪异如鬼魅。伊里布与齐振、吕驰背靠背站立,凝神盯着风雪,防备他突然冲出袭击。
伊里布向风中大吼:“什么不公平?”
吕驰嚷道:“此人诡计多端,不可以常理度之,大人不必与他对话!”
话音刚落,道士忽然在吕驰面前现身,正色道:“为何不能与我对话?”
吕驰猝不及防,手腕一抖紫金鞭爆出脆响,一招“惊蛇入草”向他卷去。道士脸色一沉,探手捉住鞭梢,喝道:“你听不懂我说话么?”手上微一用力,吕驰长鞭脱手,“呼”的一声遁入风雪,再无踪迹。
紫金鞭鞭梢内编有精钢细刺,吕驰内力亦是不弱,这一鞭下去足以开碑裂石。三人见他空手夺鞭,更是心惊胆战。不想道士却耐心解释道:“我是说,我一个打你们三个不公平。你们所有人……”他抬手向驿站院子里一比,画了个包括所有人的大圆圈,“一起上吧!”
众人闻言只觉脊背发寒。伊里布强自镇定,喝道:“好,一起上!”
道士微微一笑,右手一摆,便见他脚下起了一阵怪风。那风卷着雪缠绕上他双腿,继而攀爬向上,如龙蛇附着一般蜿蜒扭动,忽然探头一摆,一颗巨大的雪龙头伸展而起,须发可辨,面目狰狞,向伊里布等三人袭来。
齐振本已紧张至极,见他似有神鬼一般的驭风之术,不由心胆俱裂,大叫一声使出一掌“怒火烧天”斩向那雪龙。龙头遇此一掌,立即如烟花爆燃四散,而道士却蹈风而舞,在三人面前消失。三人惊魂未定,耳边便骤然一声呼号,一个影子从雪里直飞出来,扑向伊里布。伊里布一刀“云横秦岭”将那影子斩为两截,尸体落地才发现那是一名已死的士兵。
他一惊,还未站稳,雪中又是一道影子袭来。伊里布不知这是否仍是尸体,心念一钝,便觉肋间忽然凉嗖嗖的,紧接着便有剧痛传来,低头一瞧,竟有一片破碗插在自己腰上。
那是方才用来毒杀群雄的陶碗,而且……碗里有毒!
伊里布心胆俱裂,大吼一声冲向前去,对着前方大雪挥刀乱砍。雪雾里破开一蓬血色,他心中一喜,只当砍中了道士,不想一张脸猛地从雪中浮现,却是齐振恍惚地睁大眼睛,满脸都是难以置信。
伊里布心魂大震,收刀而回才明白过来:这道士飘忽来去,趁众人在风雪中视线不清,四处偷袭,挑拨混战!
他张口欲呼,要叫出心中所想。可话未出口,忽觉胸口灼烧难耐。赤炎掌风喷薄如火,正中胸膛,令他口中鲜血狂喷,而发出这一掌的齐振却踉跄退去,胡乱奔入风雪,原先站立之处只余一大片红色血迹。
这些汉人一个也靠不住!伊里布耳中嗡鸣如吼,眼前亦阵阵发黑,他明白碗上剧毒已经发作,心中激愤欲狂,咬牙提起一口真气,举刀追去。齐振伤得极重,雪地上红色痕迹逶迤向前,伊里布追了几步,看准他的影子横刀一劈,风里一声哑然嘶喊,却仿佛是吕驰的声音。
大雪遮天蔽地,风声、树木断裂之声、众人惨呼之声搅成一团,这小小的驿站院落已如一个白色地狱。德顺努力睁眼,虽什么也看不清,可心中却有着极强烈的信念,知道那道士一定会赢!
德顺正想着,忽觉腿上一紧,身体便慢慢在雪地上滑了起来。他定睛一瞧,纷飞雪片之中可见一个模糊人影,正是道士拉着他的腿向前爬。
他为何在这里?
德顺稀里糊涂地回头去看白茫茫的驿站。道士在这里向外爬,那么那边殊死搏杀的又是谁呢?他模模糊糊地想着,觉得困极了。身下积雪像是柔软的被子,让他舒服得不想再睁开眼睛。
但道士用力扇了他一个耳光,让他清醒过来。两人躲在森林巨大横倒木形成的空隙之下,可以听见不远处驿站内传来的惨叫,一声声被风雪撕扯模糊。
“你不该逼我,我打不过他们。”道士颓然道,他翻开衣襟让德顺看他血肉焦糊的后背和手臂,“我被打伤了。没办法,为吓唬他们我只好使诈,强抓那条鞭子,又催动内力搅起雪龙。”
德顺一怔,心中十分愧疚不安:“抱歉,我……我不知……”
“还好有这场大风雪。”道士说。两人一起抬头看着外面洁白而狂暴的世界。
“现在我能还你钱了么?”道士又问,有点小心翼翼,怕德顺耍赖。
“我不要!”德顺断然拒绝。
道士脸上现出怒色:“你……到底要怎样?”
德顺指着驿站方向:“万一他们没死……”
“我爬出来时,他们三个都已身受重伤,这样大雪天,他们必死无疑。”
德顺眨眨眼,想起这一切杀戮的开端。
“我还是不要,除非……”
尾声
“老爷喜欢太平猴魁,不要泡得太浓;老爷喜欢歙县松烟墨,不要磨得太淡;金星玻璃笔架要放在案上前端九寸之处,挨着便是黄杨木雕渔家乐笔筒、青玉松鹤笔洗;邸报按顺序放在案头左侧,旁边依次是一沓洒金笺、一沓连史纸。窗前文竹的影子要恰好投在案边。案上必须擦拭得纤尘不染,光可鉴人。”
见几名下人收拾完毕,笔帖式皱眉上前审视一番,又亲自将笔洗的位置移动寸许,再仔细瞧瞧,方放下了心。此时已散朝,老爷即刻便会回来,若有一丝不满之处,所有人都难辞其咎。
门外响起一阵轻微匆忙的脚步声,有人在廊下低声传道:“老爷回来了!”
笔帖式忙闪身侍立在一旁,门外帘子立时被人挑起,曹大人快步踏入门内,边走边伸开双臂,早有下人上前轻轻捏住貂裘领子,将大衣从他身上脱下,蹑手蹑脚退至一旁。另有两名下人去脱他的顶戴朝服。还有一名下人用雕漆小茶盘奉上了茶。
曹大人落座,揭开盖碗吹了吹浮沫,眼睛微微向下一扫。笔帖式及下人们会意,行礼退了出去。
房内静悄悄的,曹大人呼了口气,似在想着什么,神色变幻不定。片刻,他拿起了最新的邸报。朝政他是一清二楚的,但总怕有什么一时想不到之处,邸报也算可以补漏。
“铮”的一声轻响,有什么东西从纸页中掉到了地上。
曹大人皱起眉,第一个念头便是下人竟如此大意,居然未将书案整理妥当,对他们定当严惩不贷! 他低头一瞧,地上是薄薄的一片铁,在窗外夕阳照耀之下,冷光一闪。
(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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下篇预告
边城混战之后,德顺与“小道士”一路狼狈逃亡。伊里布等人之死震惊朝野。朝廷大员景亲王之女下了追缉令,要杀此二人以泄心头之恨。然而两人在逃亡的路途中,却因为性情不合而闹出种种矛盾。究竟他们如何逃过朝廷的追杀?在逃亡的道路上,又会经历怎样的剧变?一切尽在《无衣·京邑麦》!岂日无衣,与子同袍!